外賣騎手想走正門金字招牌誠信至上

  工作服       |      2023-11-18 19:52:19

外賣騎手想走正門金字招牌誠信至上(圖1)

  附近的人大半用完了餐。今年7月14日,下午兩點多,美食城里的廉價檔口不再排隊,商場頂樓的高檔餐廳逐漸冷清,大群外賣騎手四散。梁寧寧把送外賣的電動車停到一棟寫字樓下,空著手上樓,找一家律師事務所,說想打官司。

  三個月前,由于附近一小區(qū)只允許騎手和快遞員走一個偏門,不讓走正門,他向北京市朝陽區(qū)人民法院起訴該小區(qū)的物業(yè)公司。梁寧寧認為該小區(qū)侵犯自己的人格權,“涉嫌職業(yè)歧視與侮辱”,其后,他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利用自己的閑暇時間,找律師代理。

  他堅持穿著一身明黃色的騎手工作服進入寫字樓。他到這里找律所,有一個重要緣由,是這樓允許他隨便上,他說,附近許多寫字樓和商場都不讓騎手進。例如,有家大型國企,不僅不讓,樓下也沒有放外賣的桌子,騎手只能拎著東西在樓下等;外賣平臺給他送一單的時間又很有限,超時扣錢。他心里緊張,在門口的花壇上坐,保安還要驅趕。梁寧寧心里不服氣,但不多話。

  這家律所同意代理這一訴訟,七月底,本案一審開庭前夕,法院給梁寧寧打電話通知時間,他還問,能不能穿著送外賣的衣服去,想證明“這衣服不代表什么,法院也能進”。對方回復,可以穿這身衣服,沒關系。

  這是一個長寬皆是五百米左右的正方形小區(qū),建于2004年,有共計十一棟高層住宅。要送到這里的單,“有時候一天好多個,有時候一個沒有”,梁寧寧說。

  梁寧寧和他的一些同行表示,外賣平臺給他們規(guī)劃路線,總是讓他們從作為正門的西門進,但實際會被保安以“規(guī)定”為由攔下,要是去作為后門的東北門進,又會導致后面一溜的單都出現(xiàn)超時。每單超時罰款三元,好像不多。但梁寧寧說,跑路程不長的一單酬勞可能總共只有四元。這樣一路被扣,他心里很不愉快。

  梁寧寧不是沒爭取過,但他不擅長與人爭吵。與這小區(qū)的保安爭論起來,他“只能是說這幾句”——“為什么讓人家進,我們不能進?”保安說,領導不讓進,他們沒辦法。然后,兩邊都熄了火。

  他由后門進去送外賣,路過這個小區(qū)的物業(yè),也沒打算進去。他說,自己表達能力很差;雖然,他心里長久在想:“要是住里面的優(yōu)先進,那我們(老家的)村莊也可以不讓別人進了?每個群體都是這樣,社會不分裂完了嗎?”

  他還是堅持送外賣以前的看法,相信工作都是平等的,不是分三六九等。只是,平時仍然總是妥協(xié)。

  這地方超出了他平時穿梭的范圍。下午陽光的包裹之中,現(xiàn)代大廈的鋼化玻璃外墻看上去幾乎是半透明的,梁寧寧穿著工作服,羞澀地與我一起走入其中——他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。

  梁寧寧回憶,剛開始送外賣的時候,他對人很客氣,有一回,一個顧客看自己的餐一直不到,給他打電話,說得很不尊重,“我一直跟他道歉?!?/p>

  現(xiàn)在,他對人硬氣多了。再有人說他送得慢,他就說:“那我得一單一單地送。”后面就不會再理。

  他又抱怨,軟件上,與顧客在線對話的窗口只能發(fā)實時拍的照片,不能發(fā)手機相冊里的圖,也不能發(fā)截圖;其實,截圖給催促的顧客看一下,他手里還有這么多單,他們也就明白了。

  送外賣之前,梁寧寧在江蘇南通打工。在他看來,與南通相比,北京這城市算是對于電動車友好,查超速和逆行沒那么嚴,一般是先警告。他在自己的頭腦里把它轉譯為,“對勞動者寬松一些”。在他眼里,電動車的洪流中,以騎電動車為生的人十分顯眼,包括他廣義上的同事們,黃色的衣服,背后寫著“美好生活小幫手”,藍色的是另一家外賣平臺的騎手,黑色的是快遞員,還有一些兼職的“眾包”騎手,沒有標識。

  梁寧寧對于送外賣很有幾分熱情,他感謝平臺給自己一份“公平”——理由與許多人到大城市闖蕩的原因差不多。在廠里,同一條流水線上,要拿高績效得和“線長”處好關系,他社交能力有限,不擅長這個。這工作他做了五年,打給父母的錢不多。

  他心懷愧疚,剛到北京當騎手的時候,非常努力地跑單,中午送餐的高峰期,總是掛著十多單,一上車就“一擰到底”,說的是擰油門。那時候,“一天爬樓差不多要爬一百層”,回到租處,一分鐘之內就睡著了。

  最初的幾個月,每月能掙到一萬多塊錢,后來,他決定由聽站長指揮的“專送”改跑更自由的“樂跑”,收入降低。

  “公平”意味著束縛,他并不喜歡,但選擇承受。我提出看看梁寧寧的工作群,發(fā)現(xiàn)他們最多聊些趣事,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:“這系統(tǒng)腦殘吧?!睕]什么人討論某一片區(qū)怎么跑合適,因為導航把路線規(guī)定得明明白白:“我們被動接受,有什么話語權?”

  他記得,剛來北京的2021年,下了大雪,雪停了之后,積雪很深,風刮在臉上很疼。系統(tǒng)“爆單”,不停地給他派活,他干不過來,只能下線;因為擅自下線,他被扣了兩千多塊錢。供騎手聯(lián)絡的客服電話不一定能打通,有時對面接起來,又掛了。他打通了,說了一下,后來退給他一千塊。

  關于不合理的線路、系統(tǒng)不曾了解的路障,“找客服說沒用,沒法統(tǒng)計這些問題?!绷簩帉幷f,“他們是依據他們的算法來的。我們一個人怎么和一個大公司說去?”

  騎手們用的系統(tǒng)規(guī)定的導航軟件和地圖軟件的界面相似,一條線穿越街巷,連接點與點,總照它說的做。

  有時拐錯了彎,系統(tǒng)會建議梁寧寧調個頭逆行,他也照辦,雖然系統(tǒng)又提示,這是示意圖,騎手應當遵守交通法規(guī)。

  梁寧寧剛到北京的時候,租房平臺給他找了一個小區(qū)里的“半地下室“,“半”來源于一扇露出地面的窗戶,可以平視外面行人的腿腳;“冬暖夏涼的”,價格也比一般的隔斷間便宜,梁寧寧懷念著它。問題是,這半地下室的管理員要求他們把送外賣的工作服脫了再回去。他記得,管理員給他解釋說,其他住客擔心他把電瓶拿進房里,造成火災。

  其實,梁寧寧的車用路邊電池柜里租的電池,不需要在室內充電,但他想,這里住的人很多,他沒法一家一家地分辯;這種半地下室做出一些隔斷出租,本就處于監(jiān)管的灰色地帶,惹惱一些不講理的人,他們會不停地打投訴電話。去找房東評理也沒用,對方不會在乎。梁寧寧默默地開始脫衣進門,直到一個同租的騎手朋友不小心,穿了幫,他們只能搬家。

  其實,送外賣經常遇到一些溫暖的小事,梁寧寧曾經看見,顧客的隔壁人家門口放了一箱水,還有一個牌子,寫著“小哥辛苦了,水拿著喝”。

  但人家看不慣他工作服的事情發(fā)生多了,日積月累,梁寧寧說自己比從前憤怒。有個朋友對他說,“氣得想要毀壞公物”,他說,自己也是。

  騎手的工作仿佛令他有了一個廣角鏡頭,以前,令人不平的事碰到的少,他對自己說,這是個別現(xiàn)象;但開始送外賣以后,每天碰到好多人:“有商家,有顧客,在路上(看到的人)……”

  閑暇時間,梁寧寧喜歡點開一些資訊平臺類軟件,點進去看一次“騎手”新聞,就不斷地給他推送類似的——總有騎手被“欺負”的新聞和短視頻。

  梁寧寧想起,自己也遇到過這樣的事。大半夜的,電動車不小心拖拽了別人手里的拴狗繩,驚嚇了狗。陪著狗主人散步的一個人怒罵他,罵得他報了警;警察來了,撫慰兩邊的情緒,他就沒有堅持讓對方向他道歉。事后,他又有些埋怨自己,覺得沒保護好自己的尊嚴。

  他經常跑平臺的一項“拼單”服務,在這個小程序里“團購”外賣,價格比一般外賣低。他又覺得,這服務對送餐的騎手不太公平。接到這樣“拼單“的配送任務,騎手要給附近好幾個參與拼單的人送餐,到手的配送費不及一單一單送的費用高:“但我也想(占)便宜?!?/p>

  有一些事在他心里動搖了。梁寧寧逐漸想起來,自己小時候有多么較真——中考結束的那暑假,縣城里有一個技校組織一些初高中畢業(yè)生到外地工廠里打零工,他也參加了。等他讀了高一,工資到手,發(fā)現(xiàn)被克扣了一部分。他用打工的錢買了個手機,上2G網搜縣里勞動局在哪兒,到了又發(fā)現(xiàn)已經搬走了。他硬是打110問到了勞動局的新址。

  他記得,勞動局的人幫他協(xié)調,學校多發(fā)給他200元錢,也不是被克扣的全部。

  梁寧寧當時讀的是縣里的普通高中,學習氣氛不濃厚,背文言文顛來倒去,也不喜歡。出去打工的時候,他在外地的書店里買到幾本講經濟和創(chuàng)業(yè)的書,很感興趣,覺得學校里教不了這些;于是就輟學出來,想到處看看。

  他記得,自己年少時與朋友們爭論過,成功憑什么。朋友說,憑人脈。他覺得,應該是憑智慧、憑遠見。

  他一度在南通與家人一起開了一個家紡作坊,整天忙個不停,后來,有一個客戶說貨質量不好,一筆錢拖著沒給,把他的小生意拖黃了。他沒別的辦法,進廠當了普通工人。

  梁寧寧說,自己生意失敗之后喜歡找一些哲學書看,面對自己理解不了的遭遇、形形的人,他疑惑一個認識論問題:“為什么我是這樣想,他們卻是那樣想?”

  更令人疑惑的,可能是改換職業(yè)之后,他自己身上發(fā)生的改變,梁寧寧曾經有些死板地相信規(guī)則:“以前即使沒人,我也從來不闖紅燈……”

  比如,與梁寧寧同屬一個站點的安哥對我說,被梁寧寧告了狀的小區(qū)在騎手之中,是避之不及的,他們確實給這小區(qū)起過一個差不多意思的綽號。平時接到里面的單——“能轉就轉,不能轉就報備踢(取消)。實在整不出去,硬著頭皮送?!?/p>

  安哥描述,等騎手到了附近,寧可打電話給顧客:“不好意思啊,您的餐丟了,我賠您錢吧。”他們用微信跟人私了,自己把餐吃掉,也不愿意超時,連累后面跟著的一長串單。

  較“溫和”的解決辦法是一路上闖紅燈、為了抄更近的道而逆行?!斑@樣很容易出交通事故”,他們的“工友”鐘姥爺說,“小區(qū)進哪一個門都是小事,公司要是能給我交保險是大事?!?/p>

  騎手望海說:“(我們)向公司也反饋過啊,12345啊,社區(qū)啊,我們都反映過,別的地方配送時長給騎手的是30分鐘,那你這種難送的小區(qū)、需要走進去的,那就要給我們50分鐘,對吧,要不然呢,這樣訂單的小區(qū)有個指定的地方(放)?!?/p>

  代理這起案件的北京愛申(朝陽區(qū))律師事務所律師劉飛對我表示,今年7月,第一回看見梁寧寧,他穿著騎手服,說自己不能進小區(qū)的前后經過;劉飛聽了,先勸他走行政途徑投訴,梁寧寧說,找過街道工會,沒給解決。劉飛表達一個意思:“即使最后認定了,可能執(zhí)行起來困難,而且被告只是一個小區(qū),你遇到下一個小區(qū),又怎么辦?”

  劉飛坦言,這起民事訴訟涉及一般人格權與小區(qū)物業(yè)管理權之間的爭議。他解釋,一般人格權不同于肖像權、名譽權等具體人格權,沒有明確的概念。因此他最初聽了案情,感到為難。

  但是,律所同事們能體會梁寧寧的感受,在采訪中,劉飛突然想到,接到這起訴訟的那段時間,有一則社會新聞很火熱:云南部分旅游團禁止律師和記者參團,大概覺得這些職業(yè)的人喜愛挑刺。

  劉飛表示,梁寧寧起訴后才開始找律師代理,之前,他生著悶氣獨自去立案庭,大約是網上下了個模板,照著填上1.2萬元精神賠償金——梁寧寧對他說過,如獲得賠償會捐給境況不好的同行們。

  等到劉飛和同事今年7月去現(xiàn)場調查,這扇大門已經對騎手打開了,具體原因不知;本案7月24日開庭,被起訴的小區(qū)物業(yè)公司辯稱,大量騎手導致小區(qū)門前道路擁堵,“堵得非常厲害”,因此,不能讓他們把車停在這里。劉飛說,在現(xiàn)場看過,騎手引起的擁堵不嚴重,主要是網約車停靠問題。雙方就一些圖片和視頻辯論,難以達成共識。

  9月28日,我在商圈外十多個騎手之間找著梁寧寧,他戴著遮陽用、遮半張臉的面罩,在一大群騎手中,完全認不出來。這是中午送餐高峰期的末尾,商圈門口將停未停著好些電動車。

  次日,我到梁寧寧起訴的小區(qū)走訪。西門已向騎手敞開,一些電動車停在居民進出與網約車落客的區(qū)域,看上去有些雜亂。保安表示,現(xiàn)在西門的規(guī)定是,業(yè)主和訪客騎車進,外賣員只能走路進,他們也不明白為什么;東北門保安說金字招牌誠信至上,這個門都能進,按他想,大門不讓騎手進的原因是里面沒那么多空間停放電動車輛。

  其實,這小區(qū)還有一個更難找的南門,這時候能進外賣,但不能送快遞,保安解釋,要是運送快遞的小車也在這里停:“不得堵死了?這里還有孩子上學。”

  就一些大型小區(qū)及商圈附近的道路擁堵,多名法學家、城市規(guī)劃專家表示,《物權法》及各法規(guī)、條例并未明確前述主體辟出對應區(qū)域解決騎手、快遞員的停車問題。

  一名專家表示,他認為,妥善處理車輛的責任主體是管理這些騎手的物流企業(yè),關于小區(qū)是否應當為其門口無序停放電動車的問題負責:“這是一個(小區(qū))私權與(市政)公共權力交叉的地方”,立法層面而言,對小區(qū)規(guī)劃與管理管得太嚴恐不太現(xiàn)實。